余世存:重建生活自序
在你因缘作我这本书的读者之前,我得告诉你一些情况,重要的一点是,从精神、心理上说,我是一个不太健康的人。摩罗先生的名字是早就知道的,从杂志中读过他的几篇文章,对社会风气的评论,对大家的呼唤,面孔不像时下流行的那样模糊、“佚名化”,有的甚至写出了我想写的东西,因此很有印象。有一天传呼,我回了电话,他说他是摩罗,说他或者竟是林贤治先生要编一套丛书,问我是否愿意加入。加入?要是在前几年,我早就欢呼雀跃了,可是我已有了不少的病态和世故。就像前两年老想倒东西发财的人一样,后来听到消息有一种可怜也许是坚定的麻木。出书虽是写家的心愿,但在我实在已是可有可无。大前年我的一本集子就进了出版社,至今辗转。需要的时候没有结果,有机会的时候我已经无所谓了。有什么意思呢?我不靠它吃饭,我的才能没有到对时人(或者古人和后人)提问和解答的地步,出集子最多像古代的文人那样把平时吟咏的东西汇成一册,示之同好而已,这实在是有点附弄风雅。我又不是一个雅人,我吟咏的东西都不是悠闲的、饭吃得饱饱的、温柔敦厚的。但我自家有病自家知,我知道这消极的心态不好,与我尊敬的林贤治先生和摩罗先生那样积极的姿态相比,我不仅病态,而且虚无。所以我问了一下摩罗关于丛书的情况,有些什么人参加,规模如何。我有点动心地告诉他我写得很少,发表得更少,有一本集子,好几年了,出版不了。但我又说,把最近的的文字凑一凑,大概也够。摩罗先生建议说,那样最好,如果那一本人家不出,也可以要过来,当然,可以重复挑选一些那本集子里的文章。我从摩罗的话里听出了“时文”的意味。对于现在来说,以前的文章不太“重要”了,有价值的是现在的文章。我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,究竟是写与时俱亡的文章好,还是写不为时间所能占有或所能放弃的文章好呢?是为改变了对于文章欣赏意味的变动了的时代高兴,还是为一些至今还可观的文章高兴?在现代传媒每天制造出甚至难以视读其很小比例(例如10万字)的文字信息的年代,个人的一点文字实在不算什么。这感受让我更加世故的潜意识以为,得把自己的东西赶快处理出去。摩罗最后说起久仰一类的客气话,我立马嗫嚅笨嘴笨舌,最后出一句话,我们这种人迟早是要相见的。
电话打完,我回忆了一下这两年写的东西,除了一本十几万字的自传体散文外(似乎不大可能出版了),散论、杂感、笔记……也确实有一本书的规模了,多有未发表者,似乎也少有向读者处理垃圾的嫌疑。那么,把这些文字结集,有什么意义呢?用附庸风雅的武夫或儒将们的专有名词,这些文章是在“戎马倥偬”之际写的(我是在打工生涯中写的呀),其意义无非是为了生活,准备生活,重建生活。这么“灵光一闪”,我决定用“重建生活”作集子的名字。
“重建生活”是王康先生的话。有一天晚上他赶到我的租居地聊天,跟我谈起我们忙这忙那,却把生活给忘了,我们的生活充满忙碌、追逐,整日整星期整月整年地忙着,仿佛这就是生活,或者我们心里又不这么认定,我们觉得我们是在创造什么,生活是一个在别处还未来临但比现在境况要好的结果,而今的一切不过是在准备生活。我们梦想重建这个,重建那个,稳定、秩序、民主、重建文明、创新制度……还不如说应该先重建人的生活。像孔夫子那样,在暮春时节,冠者五六人,童子六七人,浴乎沂,风乎舞雩,咏而归;或者像欧文们那样自在,跟山川大地自然,跟人沟通,时时刻刻感受到自己是一个人,时刻感受到存在的美好、丰富、无限可能。我说“重建生活”这说法儿太好,来到世上这么久了,我们总是觉得生活还没有开始,还没有摸到生活的衣角,而我却越来越适应这个都市生活了,我越来越失去年轻时那种新鲜、欢爱、热情、责任,对万事万物的观照和感受能力,我厌倦了跟人打交道,越来越不善于跟陌生人接识、寒喧、交流。王康说,这样长此下去,精神就会萎缩,病情只会越来越严重。
现在我借王康的概念做我的书名,因为我认同他的观点,我想这也是我作为一个普通人而没有忘情于写作的缘由,是我作为一个边缘写作者这么多年为之追求奋斗的东西。我还记得七八年前,刚出校门时,同学们经常问候,探听对方在做什么,似乎有一个高于凡俗的个人生活之外的终极目标或者结果,一个同学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怯怯地说出“我在生活”时我所感受到的快意,她现在已经生活在异国他乡了。我更记得鲁迅曾坚定地说,我在生活,我存在着。然而,又有多少人关心生活和实在呢?一百多年了,我们一直在漂流,我们试图寻找到一个结果,一个我们理想的家园;一百多年了,我们都是把个人的命运、价值跟普遍的宏大的名词和叙事捆绑在一起;一百多年了,我们用苦难、不幸偿还我们对革命欠下的债务,共和、现代化、三民主义、共产主义、爱国主义、市场经济、消费主义、后现代话语……等一次又一次的时尚革命为我们发起。一百多年了,我们试图交出个人的一切,甚至牺牲掉我们自己,俾使我们民族跻身于世界诸发达民族之林。我们几乎每天怀揣梦想,放弃了理性、良知、公正、人的自由和尊严,依赖于宏大叙事的许诺度日,我们理解终有一日,我们的所有和生活是尽善尽美的黄金世界,是欲望无限即时满足的人间天堂。一百年的努力使我们伤痛累累,一百年的沧海桑田使我们拥有一切,就是没有拥有过生活。
重新理解生活,建立我们的生活,并不是否定个人的生命与永恒的联结,而是在此之外,实在地把握我们此时的所有。
因此,当你能读到我这本集子里的文章,我希望你就像我的朋友一样去阅读。我们是左邻右舍的伙伴,你从我这里读到了一些生活的记录,这就够了。因为对于生活,你的朋友写下来了,写得准确与否,是否赏心悦目,都无关紧要,都是个人的感受,你可以跟我说,你不必大声嚷嚷,你的朋友是一个沉静的人。这不就是生活吗?我不希望用意义来打量我们的生活,似乎我们的生活这厮只是一件“行货”,生杀予夺由着某个人、某个名词。我尤其希望在我们的生活里,不要因为文字、思想而审判人,不要因为某些文字、思想为某种人不喜欢而失去了出生问世的权力,假如暗中仍有这种文字和思想的检查者,我愿意站在阳光下向他证明,向他陈诉,这种禁锢思想蒙昧心智的债务我们已经清偿过了,几代人包括我们的鲜血都用来还了债。我们有权利思想、生活,我们不是行货,我们不是犯人,我们都是人,让我们一起站在太阳底下吧。让我们在生活中实实在在地感觉到我们是一个公民,让我们为我们共同的家园自豪吧。我希望生活能让每个人感觉到做人的踏实、存在的充满,每个人不必摹仿、奴役和被奴役,每一个人不必向他人向异己看齐,每一个人不必追求政党、主义、抱负、才华、城市、摇滚、时装、名车、俊男美女、歌声。我希望生活能让不同年龄、不同阶层、不同职业、不同地域的人能倾心交流,而不必有优越和羡慕;我希望生活能让尊重真正地存在,尊重来源于真正的生活里。
我不是职业写作者,在匆促的岁月里,我写了一点儿东西,我知道它的缺陷,它的生活含量或生活质量不高,我将它们结集,也不过是为了纪念,为了埋葬。它们于我的意义大于它们对于你的意义。
谢谢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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